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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於笥已心领神会，乐呵呵地说：“你报的是实科，可以仍然进实科……”
还没等方先生说完，汪胡桢心中大喜，也不告辞一声，就一跃跳出学堂监督的办公室大门。他高兴过望，竟忘记了说那句早已想好的话——学实科，是为了实业报国。
《汪胡桢》⑥‖辛亥革命年
崔小红
方於笥微笑着，用欣赏的眼神看汪胡桢越跑越远。以前的小孩，没见过什么世面，缩瘪缩瘪，甚是怯场。监督办公室突然有人闯进来，还是个没有入学的，大胆！当来人报名“汪胡桢”时，他心中一动：今年嘉兴府中学堂招生的第一名！
那时文科第一名叫状元，这在沿用中国传统。实科是舶来品①，第一名不能称为状元。因此“文实”两科“文”在前，汪胡桢就被录取在文科。若文实科放在一起，这个孩子也是第一名。
立秋节气快到了，天气被卡在夏天的尾梢。像人在更年一样，想一想半生已过，没有发财，那就发一阵子威吧，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有时候，一整天的无风，天上白苍苍的混沌，看不到云，即便有云，也是纹丝不动。树上的青柿子被闷热捂得背过气去，死气沉沉。对着天空的那半张青脸，被骄阳灼晒成黄白色，如祭天时焚烧的黄表纸。
这是江淮地区的夏天。
夏日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突然，天空扯起大大的黑幕，遮住太阳，吓跑飞鸟，乌云排山倒海压过来，还没有压到地面，大雨已经急不可耐地瓢泼到泥土上。这是宣统二年（年）的八月，是汪胡桢被嘉兴府学堂录取的八月。
是年八月的淮河流域“二至四日，大暴雨连日倾注，河水漫圩决堤，田庐皆没水中，房倒屋塌苦不堪言，洪水退后，先补种的荞麦又复被水吞没，续种之蔓青和大小麦也再次被冬汛洪水淹没，灾民不择食，杳无生计，草根、树皮食光，饿馁遍于道旁，食人肉者有之，谓历来少有之奇灾。”
在汪胡桢生命的重要节点上，淮河总要巨流浪翻涌。
天放晴了，在透明的蓝天上，绣着一些细碎洁白的云朵。九月，嘉兴府学堂开学了。这所学堂创办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年），是年的一月，避祸于西安的光绪皇帝被慈禧太后挟回北京。慈禧显然被八国联军打怕，经历过山摇地坠之后更加迷信。为了不走逃难时的老路，特意绕道河南，足足走满三个月才回到京城。
早在去年（年），慈禧得知《辛丑条约》的内容后，吃狗肉喝凉水——才回过味来。原本强烈抵制戊戌变法的她，不得不痛定思痛，在西安宣布变法，推行清末新政②。力图在军事、官制、法律、商业、教育等方面进行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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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舶（bó）来品：舶，航海大船。旧时，外国商品主要用船舶运来。引申为国外的东西。
②、清末新政：清朝末年的一场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运动，是中国现代化的重大事件之一。光绪二十六年（年），义和团运动爆发，八国联军侵华。8月15日，慈禧挟光绪等避祸西安。八国联军提出《辛丑条约》，此举对中国打击甚大，连保守派也主动进行变法。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进行改革，内容与戊戌变法近似，且更深广，涉及到废除千年仕宦之道的科举制度。虽没有取得大进展，但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也为辛亥革命的兴起准备了条件。
慈禧回銮北京的第十天，也就是光绪二十八年（年）一月十八日，她第一次撤帘露面，召见各国驻华使节。
二月，清政府选派八旗子弟出洋游学①，并宣布满汉可以通婚。五月，山西巡抚岑春煊②与李提摩太③共同创办山西大学堂④。湖广总督张之洞创立湖北师范学堂⑥。七月，美国工程师发明空调。十一月，袁世凯创设北洋军医学堂⑧。
时代风潮排山倒海，嘉兴府学堂应运而生。
学堂的创办者是刘毓森⑦，时任嘉兴知府⑧。他奉省命创立这所学堂，堂址位于西门大街的一条支巷里。
西门大街又叫西门直街，位于集街的西端。说是大街，长不过一百多公尺⑨，尽管路面也铺着石板，但店肆稀稀疏疏。住户也少，房屋破败不堪，仿佛来一阵狂风就能连根拔去。只有孔庙和天官牌楼还像点模样。
嘉兴一城三治，既有嘉兴府治，又有秀水县和嘉兴县的县治，自然也就有了三座孔庙。像点模样的孔庙是府属孔庙，规模最大，坐落于西门大街。
过孔庙，再向西，就是横跨在大街上的一座古老的石牌楼，名叫天官牌楼。后来它被地名化，周边的区域，包括嘉兴府学堂所在的支巷，均被称作天官牌楼。
天官牌楼的西边，是小泥道，已无民居，到处隙地蓬蒿，甚是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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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游学：指离开熟悉的地方，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既不是单纯地游，也不是简单地学，而是在过程中体验。始于孔子。
②、岑春煊（cén，xuān，-）：著名政治人物。字云阶，号炯堂老人，广西西林人。举人。甲午战争时赴战场，年因力主变法维新得光绪帝青睐，提拔为广东布政使，年调甘肃布政使。八国联军侵华，岑春煊率军至北京，护送慈禧和光绪至西安，因功擢陕西巡抚，次年任山西巡抚。任内积极推行新政，大举惩办贪官。年任邮传部尚书。
③、李提摩太：英国传教士。
④、山西大学堂：年更名为山西大学校。山西大学的前身。
⑤、湖北师范学堂：创立于武昌宾阳门南。我国近代教育史上最早的独立完备的师范学校。
⑥、北洋军医学堂：创办于天津东门外海运局。台湾国防医学院的前身。
⑦、刘毓森（yù，-）：字少英，号则鱼，江苏武进县（今常州市）人，监生。光绪十三至十八年，十九至二十二年，两次出任石门县知县。光绪二十六年（年）十二月，署理嘉兴府知府。出力会剿闽浙土匪。
⑧、知府：别称太守等。明代改称为知府。清沿袭明制。辛亥革命后，撤销府一级行政区。相当于今天的市委书记。
⑨、公尺：长度单位，一公尺等于一米。
九月的风，秋后爽；雨，更是秋后凉。汪胡桢的心情也秋高气爽，这不，开学报到刚结束，马上就和沈宝璋、许寿祖一起，在学堂里东转悠，西溜达，恨不得把嘉兴府中学堂的底儿给摸个透。
许寿祖说：“想摸底儿？先摸摸这儿原来是什么地方。”
沈宝璋说：“难不倒人，就你不知道是鸳湖书院。”沈宝璋的阿爹沈稚庵是举人，在嘉兴属上层人物，既读破过万卷书，又行走了万里路，见多识广。沈宝璋还没有报考前，就已经被告知一些消息。“同治①帝在位的时候，嘉兴知府许瑶光②重新修建起来的。”沈宝璋补充一句。
“那你说一说，为什么嘉兴府学堂，要改成嘉兴府中学堂？”许寿祖追问。
“你忘啦？”汪胡桢说。“方先生介绍说，光绪帝三十一年（年）朝廷废除科举制度，推行学校教育，我们这儿就改成嘉兴府中学堂了。”
许寿祖有点不好意思，方先生的确介绍过，还说首任学堂总理③是钱骏祥④。看来，先生说过的话，得及时过心，方能记得牢固。
“你俩看好没有？看好了，我们去西边看看天官牌楼。”沈宝璋建议。
“去，去，我们现在就去。”“好，好，走走，走。”三个人，你扯着我，我拉着你，出中学堂大门，过孔庙，向西走，天官牌楼扑面而来，高大庄严。
“牌楼就是牌楼，为什么要叫天官牌楼？”许寿祖闲不住嘴，又在问。
“对啊，一定有什么道理。宝璋，你说说。”汪胡桢看着沈宝璋。
沈宝璋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趁机回忆一下阿爹说过的话：“尚书被尊为天官，这座牌楼是尚书家的，还不就叫天官牌楼？”说到最后一句，语调上扬，反问起两位同学。
汪胡桢与许寿祖并没有去接沈宝璋的话茬，而是自顾自地发问：“哪个尚书？说说，是哪个尚书？”
“说了，你俩也记不住。”
“说吧，别卖关子了。”许寿祖在催促。
“快说吧，说了之后，我带你俩去北门大街，去看我姑父银匠铺里的电灯。”去年，沪杭铁路通车，北大街有些人家安装上电灯，白天不供电，晚上屋子被照得通明，比美孚灯亮多了。汪胡桢在姆妈的陪伴下，专程去看过一次。所以他也在催促，并许诺沈宝璋。
“这个尚书叫吴鹏⑤，是明代的工部尚书⑥。”说着话，三个人已来到天官牌楼下，粗大厚重的石鼓，高大挺直的石柱，三个人情不自禁地昂起脸。天上，一阵鸟儿掠过，像是刚被中学堂录取似的，轻松得意，要把嘉兴的风云一日看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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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同治（-）：清军入关后的第八位皇帝爱新觉罗·载淳，慈禧与咸丰帝之子。慈禧联合慈安太后和恭亲王奕等人发动辛酉政变后，改用大学士周祖培提议的“同治”年号。
②、许瑶光（-）：字雪门，号复斋，湖南善化(长沙)人。拔贡。历任桐庐、淳安、常山、诸暨、仁和等县的知县，有循声。从同治三年四月开始，任嘉兴府知府前后十八年，修葺了毁于清军与太平军交战的府县三座孔庙，兴办教育，重修鸳湖书院，聘任饱学之儒执教，增加公费贫苦学子（廪生）的名额，政声卓著。著有《雪门诗草》十六卷，《谈浙》四卷。清代诗人，浙江名宦，被当时舆论誉为近世少有的贤太守。
③、学堂总理：校长
④、钱骏祥（-）：字新甫，号念爰，光绪十五年（年）进士，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协修纂修，山西学政等。人民政府第四任水利部长钱正英的伯祖父。
⑤、吴鹏（-）：字万里，号默泉，浙江秀水县（今浙江嘉兴）人。进士。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加授太子太保。
⑥、工部尚书：官名。相当于当代兼工信部、水利部、科技部、住建部、农业部、交通部的部长。
中国文化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是：我孝敬我家里的长辈，我也会像孝敬我家长辈一样，去尊敬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我爱我的孩子，我也会像爱我的孩子一样也爱护别人的孩子。
中国文化还强调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谓之“人伦”。如果不讲人伦，那就是畜生。让人明白人伦的道理，终身恪守人伦之道，就需要讲学教化。讲学得有场所，明人伦的这个场所，就叫明伦堂。
明伦堂在哪？在文庙。文庙是孔庙与学宫二合一的庙学建筑群。孔庙用来祭祀孔子；学宫用来给学子上课。
每年的农历八月廿七，是孔子的诞生日，孔庙都要举行盛大的祭典活动。
嘉兴府中学堂新招收的四十名中学生报到后，带着求知的眼睛，一个比一个新奇。树挪死，人挪活，毕竟是新环境。尤其是物理课，计宗型先生把无线电知识带给学生，这和电灯一样神奇。
方於笥也分外繁忙，除了组织学科教学，处理堂务，还要安排中学生去孔庙陪祭。每天放学后，都要演习礼节，以便祭祀顺利。
开祭日到了，天气晴朗，空中飘浮着两朵巧云。在府属孔庙的门口，三人一簇，五人一堆，站着的，蹲着的，提篮挎筐的，走街串巷的，耍把式卖艺的，小偷小摸乞讨的，已经聚集许多看热闹的人。
汪胡桢的姑父许少渔也在，他是来沾文庙瑞气的——福佑儿子许陶熊在苏州铁路学堂①学有所成，与钱宝琛建好同乡之谊。
在孔庙门前的石柱上，刻着“文武百官，到此下马”。孔庙门口有一座高大的照壁，上书“万仞宫墙”。庙门是一座石牌坊，走进去之后就是泮池②。在半月形的泮池之上，有两座石拱桥，一名腾蛟，一名起凤。只有考取秀才的人，才有资格从桥上走过，进入大成殿。大成殿是文庙的主体建筑，气势非凡。在大成殿内的祭桌上，供奉着孔圣人和颜渊、子贡、子思、孟轲四位贤人的牌位。
今天，在孔子与四贤的祭桌前，又摆放了一张特制的红漆木床，上面放着一头牛和一只羊。这是嘉兴知府特地命人宰杀的牺牲③。
嘉兴府中学堂的学生们已经提前进入大成殿。汪胡桢、沈宝璋、许寿祖、钱念慈等一部分人站在大殿左边。汪胡桢扭头去找朱耀庭、金鹏年，看到他俩与沈家富、钱鹍鹏一些人已经被分到右边。
站班的中学生们，脑后拖着小辫子，梳得油光发亮，一律身穿淡青色的竹布长衫，白袜布鞋。
不多久，一些身穿长衫马褂的绅士，还有中学堂的监督方於笥，陆陆续续从泮池桥上走过来。他们进入大成殿后，分列在中学生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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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苏州铁路学堂：年，苏省铁路学堂在苏州创办。著名数学史家、数学教育家、中国古代数学史和中国古代天文学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之一钱宝琮，开办当年就读于该校。
②、泮（pàn）池：学宫大成门正前方的半月形水池。也称学海，寓意学海无涯，苦读成才。是官学的标志。
③、牺牲：祭神用的牲畜。
这时，大成殿外鼓乐齐鸣，气氛骤然不同。嘉兴知府与秀水县、嘉兴县的两位知县乘坐绿呢子大轿，已经来到孔庙。三位官员都戴着翎顶大帽，身穿长度仅仅盖过膝盖的锦袍。锦袍前后都缝着一幅正方形的织锦的画，上面织着不同的鸟类。脚上穿的都是厚底的靴子。
三人下轿后，走进大成殿，两手放在马蹄袖里，立在正中，面向祭桌。方於笥与身穿长衫马褂的绅士们随即移动脚步，立到三位官员的后面。中学生们再跟着移动，立在绅士们的后面。所有站着的人都屏气而立，欠着半个身子。
一对红色的大蜡烛在祭桌两旁燃烧着。三声火铳①响过，又是一阵鼓乐齐鸣。祭祀典礼正式开始。
负责礼赞的老先生，戴上玳瑁边的水晶眼镜，手拿礼单开始报祭祀的节目。
“初献爵。”赞礼官高喊一声。知府出班，上前接过一支燃着的香，向上一拜，插在祭桌上的大香炉里，又双手高捧一个三只脚的酒杯，献到祭桌上，随即退回原位。然后，参祭者们全体跟着赞礼官的口令，下跪叩首三次，再起立。
“二献爵。”赞礼官又高喊一声。知府和第一次一样上前插香献酒，大家又跟着下跪，三叩首，起立。
“三献爵。”程序如上。乐声止，赞礼官开始朗读祭文，最后大喊“礼成”，参祭者依次退出大殿。清真寺派来的师傅走进大成殿，把牺牲分割成一斤重的小块，称为胙肉②。分给城里的举人和秀才。
此时，科举制度已废除，中学生被当做秀才看待，自然也有一份胙肉。汪胡桢、朱耀庭、沈宝璋等同学，都回到中学堂等待分配胙肉。拿到胙肉后，才各自欢天喜地跑回家。
汪胡桢拎着胙肉先赶到北大街，姑父的银匠铺在那里。阿爹常年不在家，姑妈汪胡清和姑父许少渔多有照顾，他与表兄许陶熊的关系也很亲近，经常通信，相互鼓励好好读书，将来大有用处。
许少渔看到内侄走进来，还拎着一块肉，颇为意外：“大男？”汪胡桢说明来意，送胙肉给姑父姑母吃。孩子的心意已领，胙肉千万不能收，带回去给你姆妈。姑父想了想，又从隔壁包一包点心，让内侄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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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铳（chòng）：声音大如鸣炮。世界最早的金属射击火器，发明于中国元代，由南宋突火枪演变而来。明朝时期，对火铳的发展和使用起了重大作用。它的出现，掀开了战争形式和军事技术的新篇章。
②、胙（zuò）肉：祭祀时供神的肉。
中国是农耕社会，牛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和战略物资，法律严禁杀牛。牛只吃草，做的事都利于他人，从儒家“仁”的观念出发，也不提倡杀牛。只在祭祀时杀牛做牺牲，或宰杀老牛病牛。因此，许多人不知道牛肉怎么个吃法。
这不，汪胡桢拎着一斤多重的胙牛肉，高高兴兴地跑回家交给母亲，没想到母亲却犯起愁来：我们这儿的人不吃牛肉，如何烹饪？
汪胡桢家住在柴水弄东头第一户。住在东头第二户的黄家公公，人称百事通。黄家公公说：“那容易得很，把它切成小块，和煮猪肉完全一样。只是牛是吃稻草的，所以在煮肉时，必定在锅里加放三根稻草，肉才易烂。”
胙肉煮烂后，汪胡桢听姆妈的话，给黄家公公送来一块。
黄公公端着这块胙肉，来到东首第三家——邱家小酒馆。把碗往柜台上一放，他要喝一盅。小酒馆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是牛肉？”邱四叔半信半疑，他试探着问黄公公，语速迟疑。
“嗯。”黄公公回视，捻着胡须点点，微笑颔首。
“从来没有吃过牛肉，我尝一口？”邱四叔再次试探地问。
“嗯。”黄公公又是微笑颔首。
“牛是帮人种田的，不能吃它的肉。”一些农民在南门外售完稻谷后，会进邱家小酒馆吃口饭食，垫垫肚子。这时，小酒馆里一位上年纪的农民阻止。但是牛胙肉已经被煮熟，吃一口尝尝新，也未尝不可，他尝了一块。
“这牛肉哪来的？”邱四叔尝完一块牛肉，才想起来问。
“哪来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柴水弄的汪大男中秀才了。嘉兴府分的胙肉。”黄家公公继续说：“汪大男现在有了秀才身份，说不定将来可以出仕。”
“那可为我们争光喽。饭箩浜东首的槐树头有几户读书人家，西边的全做小生意。这可好啦，我们西首也有了读书人，饭箩浜说不定要出大人物喽。”
人们七嘴八舌。不远处的沪杭铁路“铿锵，铿锵”驶过一列火车，向东门外嘉兴火车站驶去，向着宣统三年（年）的春天驶去。
春，嘉兴府中学堂第三次改名。因为浙江有十一个分府，嘉兴排名第二，故名浙江第二中学堂，开始冠以省字头。
五月，第四次改名，称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堂，学堂规格定位成省级官办。名称变化无常，是因为思潮澎湃，时局动荡。
夏天连日降雨，嘉兴发生水灾，饥民四处乞讨。褚辅成、方於笥、计宗型①等人组织救灾、赈济。
宣统三年农历八月十九（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武汉被光复的消息被火车带着满天下跑。
11月4日夜，杭州城枪声呼啸，同盟会浙江支部长褚辅成率众攻打杭州城。5日，杭州扯起白旗，宣布光复，建立共和政制。
杭州光复后，方於笥、计宗型等离开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堂，甩掉头上顶着的假辫子，采取光复嘉兴的行动。计宗型领着革命党人，沿着沪杭铁路跑到嘉兴火车站。知府与知县们闻讯后仓皇出逃。
11月7日，嘉兴光复，成立军政分府，方於笥被推选为分府民政长。在褚辅成家附近的丝行街上，商店率先扯起白旗庆贺。西门大街和东门大街，乃至全城都挂满白旗，表示欢祝。
革命声浪席卷全国。火车又带着武汉、杭州、嘉兴光复的消息满天下跑。时局动荡，许多学校已经在武昌起义时就停课、放假，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堂也不例外。
适逢汪胡泳休假回家，一并调养身体，一家人守在一起，过着清贫而知足的日子。这时，上海的颜料店通知汪胡泳返回上海，为商店收账。
大男停课在家，父亲干脆带上他一同乘火车去上海，以开阔眼界。父亲最近身体不适，带上长子，也可以帮衬做点事情。这是汪胡桢第一次乘火车出远门，他张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水田与河流，草屋，瓦房。车窗里映出楼房，上海到了。
颜料店位于上海南市区大码头，叫三马路②。上海此时已经光复，街上有专门为人剪发辫的革命党人。一到上海，父亲就一刀剪去大男的发辫，不让别人再喊满奴。
父子俩住在颜料店里，在颜料店不远处，有条望平街③，位于英租界内。望平街全长约三百公尺，集中设立着《申报》《新闻报》《时务报》《民呼日报》等二十余家报馆，是有名的报馆一条街。
辛亥革命前后，在望平街上，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三十余种小报摊。主办者系同盟会、光复会等革命团体或其同情者。这些小报摊的刊期不固定，此外还有“号外、快报”等形式。
每日凌晨五时，报贩们从望平街的报馆中抱出一捆捆报纸。这时，别处的报馆也驱车来到望平街，把报纸批发给报贩们。报贩们蹲在人行道上整理折叠，再转发给报童去各处叫卖。
为了打探各省的消息，有不少人到每家报馆门口张望，报馆就满足人们的愿望，把刚刚收到的专电，用大字书写于纸上，贴在橱窗里。每一天，望平街一带都人山人海。汪胡桢的身影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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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计宗型（-）：字仰先，嘉兴新丰镇人。清末应科举考试，以第一名入县学。在同学资助下，赴日本半工半读，毕业于东京物理学校。在日本留学时加入同盟会。
年5月，任浙江省立第二中学校长，前后达13年。年11月，计宗型经省教育厅委派，赴欧美考察中等教育。在柏林患喉结核，治疗半年。年11月回国，12月当选为嘉兴教育会会长。
年12月，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后兼省署秘书长。年应黄郛、张群之邀，任国民政府外交部帮办，上海市政府科长，上海同济大学秘书长等职。耿直，嫉恶如仇。
②、三马路：今汉口街。
③、望平街：上海的一条小马路，长米，宽约10米，今山东中路的一段。这条马路年代后期辟筑，年铺碎石路面。
此间，戴天仇①、何海鸣②的革命文章最有煽动力，一发表出来，万人传诵。报馆把这些文章印成传单分发。汪胡桢每得一纸，就在街头阅读。这时，汪胡桢才知道满清王朝做了很多祸国殃民的事：
清兵南下扬州时，残杀百姓十天；在嘉定时，屠城三天；清朝大兴文字狱，害死一些知识分子，并株连他们全家；慈禧临朝时，虐杀变法维新的读书人；签订许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让每个老百姓都背上沉重的负担，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清朝形如朽木，国将不国，灭亡实属天经地义……
汪胡桢被深深触动，他把传单带回住处，讲给文化程度不高的店员听，做起宣传员。
在汪胡桢每天往返报馆与住处的时候，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堂传来复课的消息。父亲忙于收账，让汪胡桢自己搭火车返程。临行前，父亲给他换上一套学生装，梳好一个西装头，照照镜子，又挑起前额的一绺头发，涂抹许多凡士林，梳成流行的香蕉头。
中学堂复课后，一些学生已经剪去发辫，痕迹宛然还在，像个鸭尾巴。有的同学干脆剃个光头。他们感于时局，并不到教室里去，而是聚在廊下，坐在栏杆上讨论时事。汪胡桢正好带来许多传单，俨然一位凯旋的革命者，吸引着同学们纷纷围过来。沈家富伸手想拿一张，钱鹍鹏一把夺过去要先看。沈家富想抢回，钱鹍鹏手按栏杆，一跃翻到外面。沈家富也想纵身一跃，无奈体胖，被绊住了，摔倒在地，气呼呼的。
沈宝璋走过来，他走路从来不看地面，而是昂首阔步，昂昂如千里之驹。一脚踩上沈家富，沈家富“嗷”的一声：“你的眼是长在前面，还是后面？你天天用屁眼看路呀？”沈家富的传单被抢走，先自己摔了一跤，后被沈宝璋补了一脚，这叫气呀！
“好了，好了，这还有呢，给你，给你。”汪胡桢上前拉起沈家富，帮他掸去长衫上的灰尘，并递给他一张《扬州十日记》。又转身递给沈宝璋一份《嘉定三屠》。
其他同学也围拢过来，带回来的传单很快分发一完。同学们为革命氛围所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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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季陶（-）：初名良弼，后名传贤，字季陶，笔名天仇。原籍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生于四川广汉，中国国民党元老，国民党理论宣传家。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追随孙中山，参加二次革命和护法战争。五四期间，思想激进，中国马克思主义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先后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国立中山大学校长、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
年参加西山会议派活动，反对共产党和工农运动，为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制造舆论，形成戴季陶主义。年南京国民党政府成立后，长期任考试院院长。年任国史馆馆长。拒绝随蒋介石败走台湾，在广州自杀。中华民国国旗歌的作词者。蒋介石的国师和忠实智囊。蒋纬国的生父。著有《日本论》《青年之路》《学礼录》《东方民族与东方文化》《中国文化在世界之地位及其价值》等，后人编有《戴季陶先生文存》。妻子的外甥赵九章（-）：气象学家，地球物理学家，空间物理学家，教育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生前是中国科学院卫星设计研究院院长。年，被追授“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②、何海鸣（-）：字一雁，湖南衡阳人。年参加文学社，宣传革命。因发表反清言论，被捕入狱，武昌起义当夜出狱。后到上海，任《民权报》主笔。年，最先获悉袁世凯暗杀宋教仁案情，公布于《民权报》，轰动天下。
正在这时，传来一条消息——革命党人久久攻不下南京的天堡城。上海已有敢死队去参战，各地学校也在组织学生军前去助战。
这个消息一传出，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堂马上发起参加学生志愿军运动。一时签名者踊跃，并相约不可告知家里，以免被人阻挠。
时代风潮影响人，汪胡桢与同学们一样，也签了字。
大家去请计宗型先生带领出发，他表示同意，俟①领到枪支弹药后就行动。在此期间，先演习体操木枪。体操教师郑密安刚好进过陆军小学，每日召集学生们到操场上练习，先熟悉队列。
郑先生喊：“立正！稍息！开步走！一、二、一，喊，一、二、一。”附近人家的老太太，大闺女，还有小叫花子都围着看。他们听先生喊“鸡鸭鱼”，学生们也喊“鸡鸭鱼”，学堂要搭粥棚发鸡鸭鱼？不会吧？那就等着看看，也许能分到半碗汤呢。
不料，又有消息传来——两江总督张人骏②已乘兵舰从长江逃走。12月2日，南京光复，推举程德全③为都督。
嘉兴的学生军没有出发的必要，偃旗息鼓④，宣布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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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俟（sì）：等待。
②、张人骏（-）：字千里，号安圃，直隶丰润县（今河北丰润）人。进士。宣统元年（年）四月，派水师提督李准、副将吴敬荣、刘义宽等余人，分乘“伏波”“琛航”等军舰前往西沙群岛，查明岛屿15座，命名勒石，并在永兴岛升旗鸣炮，公告中外，重申南海诸岛为中国领土。张人骏忠君思想落后，但有保国成分，敢与外强抗争，维护国家主权。溥仪赐谥“文贞”。
③、程德全（-）：字纯如，号雪楼，四川云阳（今属重庆）人。廪贡生。光绪三十一年（年），擢升黑龙江将军。光绪三十四年（年），任奉天巡抚。宣统元年（年），调任江苏巡抚，参与预备立宪。宣统二年（年）11月5日，程德全被推为苏军都督，成为第一位参加革命的清朝封疆大吏。12月3日，就任江苏都督。
④、偃旗息鼓：放倒军旗，停止击鼓。后比喻休战或无声无息地停止活动。
嘉兴光复后，成立军政分府，方於笥被推选为分府民政长，主持推行民国政制，肃清清政府武装，维持社会秩序，挫败守旧派谋取政权的活动，不再担任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堂监督。
12月20日，嘉兴光复庆祝大会在明伦堂举行，各阶层同胞参与者近三千人，汪胡桢、陆祖谷、朱耀庭、沈宝璋、许寿祖等中学生也到会。
经历了一系列事件的学生们又回到教室，抱起书本。上课了，国文教师陆祖谷①先生走进来，他对同学们说：“学生者，以学业为主的年轻人也。学习是你们的主业，学好本领，培养民主思想，用科技报国。”他说：“我来给你们说一个故事，与我们嘉中的创办者刘毓森有关。”
同学们一听是被革了命的嘉兴府知府刘毓森，于是屏声静气，注视着陆先生，期待下文。
“你们听说过绉云石吗？”陆先生问。学生们摇摇头。
“绉云石，形态绝美，势同云立，纹比波摇。与上海豫园的玉玲珑，还有苏州留园的冠云峰，并称为江南三大名石。”陆先生双手按在讲台上，环视教室一周说。
“但是很奇怪，谁拥有绉云石，谁就家破人亡。在道光二十九年（年），绉云石被迁入石门县的福严寺。光绪年间，刘毓森担任石门县的知县，许应鑅②代理浙江省的巡抚。许应鑅多次给下属刘毓森写信，打算把绉云石移置灵隐寺。”陆先生不说了，停下来看看同学们。
“如果你们是刘毓森，你们怎么做？”他问他的学生们。
“刘毓森是这样做的，他借故推托，他说自己虽然是一县之主，但不能独断专行，有关文物的移交，须与邑内绅士商量，但绅士们现在均赴省试，一时未可与商……”
“同学们，你们从这个故事里学到哪些人生智慧？”陆先生停顿片刻。
“有四点智慧值得你们学习：一是尊卑有别。就算自己有道理，也要顾及上峰的感受。二是不能独断专行。就算大权在握，也务必民主，倾听民声。三是对于文化实体的保护，务必尽心尽力，不可破坏。四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或是坏人，读人要读他的身份，读他生活的年代，放到历史长河里读。做人做事也要符合身份，符合人伦。”
汪胡桢望着陆先生，他记住了先生的教诲。
下课了，同学们起身休息，似乎还若有所思。汪胡桢走到陆志鸿的课桌前，朱耀庭、钱宝铨和程斯鲁也围过来。
陆志鸿是插班生，他在进入嘉中之前，一直在学塾里念书。已经把“四书”“五经”学完，还学习了《九章算术》。他在插班之前，已经能解一元二次方程和多元一次方程组。但不用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也不是从左到右写算式。而是从上到下写算式，用的格式是康熙皇帝钦定的《数理精蕴》。
陆志鸿不愧是陆祖谷先生的长子，插班不久，就学会使用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掌握了嘉中的这一套西式方法。
他学习学得快，但与同学们打交道打得慢，下课后，常常独坐一边。这时，汪胡桢会以老学生自居，前去照顾他，陪同一起到教室外面玩耍。今天，陆先生的教课，让同学们爱屋及乌，下课后，有好几位同学围过来。他们一起走到院子里。
陆祖谷先生领着一个人走过来。“汪大男。”汪胡桢扭头一看，是黄家公公。他心中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他急忙奔出房间，来到厨房，拿起菜刀，撸起左袖，眼睛一闭……汪胡清见侄儿奔出房间，也跟着过来看看。当她夺下菜刀的时候，汪胡桢已经鲜血直流。
这块肉作为药引子被投入药罐中。黄月宝搂着长子，娘俩在灶间低声抽泣。屋外，冬风呜咽，在告知饭箩浜的亲邻：辛亥革命年，冬至前一夜，35岁的汪胡泳，殁①。
时年，黄月宝37岁，大男汪胡桢14岁，二男汪胡梓虚龄12岁。一家贫如洗，衣食无所恃。一连几天，母子三人嚎啕大哭，情难制。
父亲去世后，汪胡桢变成孤儿。家庭经济断了主要来源，他自知没有继续上学的可能，就想找一份职业，挑起养家的重担。
邻居兼同窗钱念慈来告诉他一个消息——上海商务印书馆的排字房，将招几名排字工学徒。他已经决定前去报考。汪胡桢听后一时心动，与母亲商量。尽管母亲舍不得孩子辍学，但无力再供他上学，也只能默许。
汪胡桢多日不来上课，陆祖谷约请计宗型一起去柴水弄家访，两人又赶到北大街许少渔的银匠铺。计先生说：“一丧三年时运衰，但读书能带来好运。汪胡桢有读书天分，是寒门出的贵子，度过这个难关，将来一顺百顺。”“这个孩子有感恩的心，你们供养他，他会涌泉相报。”陆先生动之以情。
许少渔想到内侄送胙肉的事；汪胡清的脑海中浮现出弟弟临终前那托付的眼神。夫妻俩愿意承担侄儿的中学费用。汪胡桢绝处逢生，心底充满无限感激，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愈发刻苦学习。时间到了年。
（年7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