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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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12/26 0:15:00

让文艺成为一种生活

接通地脉

文丨陈忠实

约略记得那是麦收后抢时播种玉米的最紧火的时节,年轻的村长掮着铁锨走进我的院子,高挽到膝盖的裤管下是沾着泥水的赤脚。我让座。他不坐,连肩头的铁锨也不放下来,一副急不可待的架势,倒是不拒绝我递给他的一支烟。他说,你去把场塄下那二分地种上包谷,到时候娃们也有嫩包谷穗儿吃嘛!

我一时竟然很感动,却有点犹豫。我在两年前调入省作协当上专业作家,妻子和孩子的户籍也随之从乡村转入城市,刚刚分到手且收获过一茬麦子的责任田,又统统交回村委会重新分配给其他村民了。专业作家对我至关重要的含义,就是可以由我支配自己的时间和生命行程了。几乎就在那一年,我索性决定从城镇回归乡村老家。我在祖居的屋院里读中国新时期文学一浪高过一浪的小说,读着刚刚翻译过来的陌生的世界名著,也写着我的小说,是一个不再依赖土地丰歉生存着的乡村人了。村里的乡亲有人送来一把春天的头一茬韭菜,几个刚刚孕肥的嫩包谷穗子,一篮沾着湿土的红苕,常常引发我内心的微妙感慨,过去我曾拿着这些东西送给西安城里的朋友,现在我自己反倒成为接受者了。我在接过一把韭菜一篮红苕几个嫩包谷穗子的时候,分明意识到我和这块土地依存的关系割断了,尽管还住在祖居的老屋里,尽管出出进进还踩踏着这方土地,却无法改变心底那一缕隐隐的空虚的发生。我对村长好心好意的提议之所以犹疑不定,是因为我已无资格耕种哪怕巴掌大一块土地了。

村长显然早已揣透了我的顾虑,解释说,村口场塄下这一畛子地,猪拱鸡刨,你交回的那二分地分给谁谁都不要,这几年都荒着,你种点包谷谁也没意见……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我便种上了包谷。这二分地在村子东头的场塄下。当年的新一茬篙草正长到旺盛时,比我还高出半头。我丢剥了长袖衣和长裤,握一把磨得锋利的草镰,把蒿草齐摆摆砍掉割尽,再用镢头把庞大的根系一一刨挖出来。因为天旱土壤干硬,也因为几年荒芜土质板结,牛拽的犁铧开掘不动,只能用双刺镢头开挖,再把大块硬土敲碎,点种下包谷种子。大约整整干了三天,案头正在写作的小说或散文全部撇下,连钢笔帽也没有扭开,手掌上的血泡用纱布缠了几层,仍有血丝渗出来。又过了几天,于夕阳沉落西原的傍晚,我在湿漉漉的地皮上看见一根根刚冒出来的嫩*的旋管状的包谷苗子时,心底发生了好一阵响动。我坐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土墚上,感觉到与脚下这块被许多祖宗耕种过的土地的地脉接通了,我周身的血脉似乎顿然间都畅流起来了。

我在这二分地里间苗定苗,锄草施肥。三伏的大旱时节,村长便安排村民开动抽水机灌溉,轮到我的地头的时候,我便脱了鞋子,用铁锨挖开灌渠的口子把水放进地里,双脚踩着沁人肌肤的井水,让每一株包谷都浇灌得足饱。眼瞅着包谷拔节了,冒出天花和红缨来,绿色的包谷穗子日渐肥大起来,剥开一条缝儿,已经孕出白色的一排排颗粒,用指甲轻轻掐一下,牛奶似的稠汁迸溅到我脸上。我掰下一篮,剥去绿色的皮壳,等待周末从寄宿中学回家的女儿,那是作为一个父亲最温馨的等待时刻。

我后来在这二分地里种过洋芋(土豆),收获的果实堆在屋角,有亲友来家,便作为礼物相送。也种过白菜和萝卜,不知是技术不得要领,还是种子不好,那白菜只长菜叶不包心,只能泡酸菜;萝卜又瓷又硬,熬煮勉强可食,生吃很不是滋味。只有栽种大葱大获成功,许是我勤于松土,那葱长得又粗又高,葱白尤其多,做料子菜自不必说,剥了皮生吃也很香甜,我常常是一口馍一口生葱吃得酣畅淋漓。我在务这二分地里的庄稼和蔬菜的劳动中,渐渐稀少了到河堤散步的习惯,或者说替代了。我在一天的阅读或写作之后,傍晚时分习惯到灞河边上散步,活动一下在桌椅间窝蜷了一天的腰和腿。河堤内侧的滩地里是汗流浃背忙于做事的男人和女人,河堤外侧的沙滩上是割草放羊的孩子,我往往在那种环境里感到不自在,很难生出古典和现代才子们赏山阅水的情致来。现在,当我在那二分地里为包谷除草或为大葱培壅*土的时候,满脸汗水满手土屑,猛不防会有一个我能闻声辨人的人发出的声音:“还是把式喀!”然后就在地头坐下来,或者他抽我递给他的雪茄,或者我抽他的旱烟,然后说他儿子或女儿遇着什么难事了,需得我去帮忙交涉,我比他的“面子”大哇……我往往在那种时刻,比之在河堤上散步时的感觉稍好。

这几年间,大概是我写作生涯中最出活的一段时光,包括中篇《蓝袍先生》《四妹子》《地窖》等,以及许多短篇小说,还有费时4年的长篇《*原》。我在书案上追逐着一个个男女的心灵,屏气凝神专注无杂,然后于傍晚到二分地里来挥镢把锄,再把那些缠绕在我心中的蓝袍先生四妹子白嘉轩田小娥鹿子霖黑娃们彻底排除出去,赢得心底和脑际的清爽。只有专注的体力劳作,成为我排解那些正在刻意描写的人物的有效举措之一,才能保证晚上平静入眠,也就保证了第二天清晨能进入有效的写作。这真是一种无意间找到的调节方式,对我却完全实用。无论在书桌的稿纸上涂抹,无论在二分地里务弄包谷蔬菜,这种调节方式的科学性能有几何?对我却是实用而又实惠的方式。我尽管朝夕都生活在南原(*原)的北坡根下,却从来没有陶渊明采菊时的悠然,白嘉轩们的欢乐和痛苦同样折腾得我彻夜失眠,小娥被阿公鹿三从背后捅进削标利刃时回头的一声惨叫,令我眼前一黑,钢笔颤抖……我只有在二分地的包谷苗间大葱行间重归沉静。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陕北榆林一位青年诗人送我一小袋扁豆,这是夏天喝稀饭的好作料。因为产量太低,扁豆在关中地区早都绝种了。我倍加珍惜的一个缘由,是我生在三伏,又缺奶,母亲用白面熬煮的扁豆喂活了我。直到我的孩子已经念大学的时候,母亲往往面对牛奶面包还在引发出扁豆救命的老话。我在重新品尝救命的扁豆稀饭之后,留下一部分种子,当年秋天种到我的二分地里,长出苗儿来,年龄在中年以下的农民竟不认识是何物。扁豆长得很好,绿茵茵罩满地皮,常常引来许多村民围观。扁豆比麦子早熟,在大麦成熟小麦硬粒的时候成熟了。我准备近日收割,自然跃跃,慷慨地答应过几个村民讨要种子的事。不料,当我提着镰刀走到二分地头,扁豆秧子竟然一株都不见了。我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肯定是昨晚被谁偷割了。我其实也没有生多大的气,只是有点怨气,怨这人做得太过,该当给我留下一小块,我好留得种子。

那是至今依旧令我向往而无法回归的年月和光景。

前不久西安在一周内先后两次下雪,尤其是头一场雪,下得早又下得厚。雪兆丰年。我仍然习惯依乡村人的眼光判断自然现象的利或弊,对麦子再好不过了。大雪初晴那天,接到一位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先是盛赞一番这场难得的好雪,接着便说他想到*原上去赏雪景。我也不觉间被激发起来,随口附和,原上的雪景确实值得一览。不料他接着问我有几个*原。我说就我所知,西安东郊有一道原叫*原,也叫狄寨原,还叫灞陵原,是同一道原。再远一道*原,在三原县城北边。他说他问的是西安东郊的*原。他随之解释给我打电话的原因,是在一些报刊上见到有附加着土字偏旁的*塬,以为是另一道也以*命名的塬。我便开玩笑说,在西安东郊,只有不加土字偏旁的*原。

这样的问询电话已不止一次。近年间,*原上的万亩樱桃已成盛大的景观,每到5月初,*原上和原坡以及北坡下的灞河川道,一眼望不透的樱桃红了,西安城里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男女老少,或呼朋唤友,或伴妻携子,更缺失不了热恋的情侣,纷纷赶到原上或原下的樱桃园来,自己攀树采摘一年里最早成熟的鲜果,品尝美味,也兼着游春踏青的独得乐趣,常常是公路为之堵塞,盛况一年更盛过一年。这期间,我常常接到一些陌生电话,如同前述的那位想上原观赏雪景的陌生朋友同样的问询,附加土字偏旁的塬和不附加土字偏旁的原,是不是同一道*原。我便逐个解答,不是我耐心有余,确也是怕错失了问询者的游兴,也怕耽搁了原下原上果农乡*的收益。

*原和*塬,这个原耶?那个塬耶?

不单是陌生的想上原踏青摘樱桃和观赏雪景的朋友发生疑问,近年间我也在报纸和刊物上多次见到附加着土字偏旁的*塬的字样,不太在意,以为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既然引发如摘樱桃如赏雪的朋友的疑问,我想作一个小小的辩释,免得我再无休止地解释下去。

我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查阅《蓝田县志》在《历史沿革》卷首即有记载:《竹书纪年》中“有*游于西原。”这无疑是位于蓝田县城西边的这道原获得*原名称的原始因由,这个“西原”未附加土字偏旁。又如《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里所引《后汉书郡国志注》:“新丰县西有*原。”再如《续修蓝田县志》记:“*原位于灞浐二川间。”我所能见到的古典文献资料上所记的*原的原,没有一处附加土字偏旁。唐朝诗人白居易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以*原为题的七绝,不妨借此共赏:“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原头信马行。”且不说白居易到原上纵马赏秋景的畅快豪壮,只说白居易诗里的*原的名字不附加土字偏旁。还有唐朝一位皇帝遗留的两句诗:“*原头回猎骑,紫云楼下醉江花。”这位皇帝也喜欢到*原上纵马放情,亦不论他,只见证这个皇帝笔下的*原的原字不附加偏旁的土字。很显然不是白居易和这位皇帝不喜欢以土字为偏旁的塬字,更不会是他们都忘记了给原字附加偏旁的土字,而是以*命名的这道原的原字,原本就不附带那个偏旁的土字。从《竹书纪年》到白居易和皇帝的诗歌里,*原的原字都不附加土字偏旁。

前不久,我在一种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是说谁家在*原上搞了一项什么开发项目,文中竟然把不附带土字的原和附带着土字偏旁的塬都用上了,*原和*塬交替出现在同一篇通讯文章中,真让人徒叹奈何,便动了写这篇小文的念头。

*原是地名,和什么村什么寨或什么街什么巷一样,要改名要换字,似乎需要经过甚为严密的申办手续,获得批准后才能改换,不是任谁的好恶说改就能改说换就能换得了的兴之所至的事。同样的道理,*原的原字,也应当不是随心所欲就可以给它附加一个土字为偏旁。

但愿在正经的公众报刊上再不出现*塬。不消说,会造成*原之外的又一个*塬的错觉,且不说附加着土字偏旁的多此一举。但愿不再发生上原赏雪、踏青、逛景以及摘樱桃的人,又打电话给我问询这个塬和那个原是不是同一道原的疑惑,不是我缺乏耐心,而是人为制造这个谜团,真想不出其多此一举的因由。

(摘自散文集《接通地脉》,陈忠实著,作家出版社年6月出版)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年9月3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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